爬坡越坎
■包麗芳
十幾年前,母親生了場大病,在廣州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。
病來得突然。腹痛,以為吃錯了東西,吃了腹可安、保濟丸,不見好轉。又以為是上火,喝了幾碗涼茶,沒效果。
母親是鄉村醫生,一般的頭疼腦熱難不倒她。這次她感覺非同尋常,于是打電話給我。
我把母親送進急診室,醫生一通望聞問切,說:“懷疑是闌尾炎,做個B超看看。”兩個小時后,B超結果出來,醫生說:“小腸部位有陰影,八成是闌尾炎,要手術切除,上了年紀的人,吃藥打針很難見效,萬一闌尾穿孔,會危及性命,你們商量一下,要做手術就抓緊時間。”我六神無主,弟弟也是身體抱恙,我不能告訴他,只能由我來拿主意。見我左右為難,母親說:“做手術吧,我孫子還小,我不想死。”我馬上去辦理入院手續,然后打電話叫妹妹過來。給我壯膽也好,陪我分擔壓力也好,我實在難以招架一次又一次的打擊。
兩年前,人們還沉醉在春節的喜慶氛圍中,弟媳讓我帶她去做產檢,順便帶我弟弟去看醫生。我忙問弟弟怎么啦,前幾天只說是感冒不舒服,自己買了藥吃,還沒過元宵就去醫院,估計是十分不舒服了。弟媳說他一直發燒,迷迷糊糊睡了好幾天了,吃藥不見效。我火急火燎趕到娘家,接上弟弟夫妻二人,一路奔向市人民醫院。
醫生詢問了情況,查看了弟弟的皮膚和眼瞼,說:“高燒不退,牙齦出血,皮下出血,九成是白血病,馬上住院,臥床,不可亂走動,萬一碰著磕著,引發皮下大出血,后果不堪設想。”我的腦袋“嗡”地一聲,“醫生,你開什么玩笑?我弟弟只是重感冒。白血病?怎么可能?我們家族從來沒人得過這種病。”“馬上住院,穿骨髓化驗,他這個癥狀九成是白血病,再耽擱麻煩就大了。”我只得叫弟媳自己去做產檢,我幫弟弟辦理住院手續。
辦好手續,看著臉白如紙的弟弟,我焦慮萬分。他才28歲,剛結婚不久,弟媳還懷著孕。現實容不得我多想,擺在面前的頭等大事是籌錢。醫生說這種病沒三五十萬治不了。我打電話通知姐姐妹妹,讓她們把所有積蓄都取出來備用。
忙完這些,已是夜間11點了。
弟弟的鄰床躺著一位中年男人,臉色蠟黃,萎靡不振,他強撐著問我:“這是你什么人?”“弟弟。”“什么病啊?”“醫生說是白血病。”我沒心情跟他聊天,簡短回了兩句,就不想說話了。男人有氣無力地說:“建議你帶他去廣州治療,大城市醫療條件好一些。”見我疑惑,他又接著說:“白血病有很多種類,有一線希望就要爭取,他還那么年輕。”“謝謝你。”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。
我把手機通訊錄翻了一遍又一遍,腦海里無數次放映著人際關系網,慌亂中竟然找不出一個熟人。正當我毫無頭緒時,手機“叮”的一聲響,來了信息,我隨意掃了一眼屏幕,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:阿芳,她是我兒時的朋友,印象中她好像是嫁到廣州東涌,平時很少聯系,這會竟然收到她的節日問候。我顧不上已是半夜,撥通了她的電話,一番周折,終于聯系上了省醫。
第二天我們趕到省醫急診室,阿芳已在門口等著我們,她跟醫生說:“這個是急性白血病,請醫生盡早安排。”把弟弟交給醫生后,她帶著我跑步去掛號、繳費、拿藥……過了一會兒,我接到通知去血液科拿報告單。窗口傳單子的醫生問我:“患者是你什么人?”“弟弟。”“真幸運,遲來一天,他就沒命了。”我接過報告單,淚水奪眶而出。
急診室里,按壓胸腹的聲音、傳遞醫藥器械的聲音,痛苦呻吟的聲音,一群白色的身影在快速穿梭,他們的眉頭緊鎖,腳步帶風。躺在這里的人,有的能轉危為安,有的很快就永遠閉上了雙眼,被蓋上白床單拉走了。
床位緊張,在急診室待了半天,醫生把我弟弟安排到分院。主治醫生、治療方案都是總院制定,分院執行。弟弟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。我沒有安心睡過一宿,沒舒心吃過一餐。有時,一天下七、八次病危通知書;一天幾次到前臺交費;每天都提心吊膽,每天都期待奇跡出現。和死神搶奪了60多天,弟弟的病情終于穩定,醫生說可以回家靜養,一個月后再回醫院化療。
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,弟弟每個月都要化療一次。我們全家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硬是把弟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。每天都是打針、吃藥、穿骨髓、抽血、輸血、吸氧……看著長長的針頭扎入弟弟的血管,看著一袋袋血漿輸入他的體內,我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和文字來表達,只剩祈禱,只得籌錢。有些坎注定得自己跨,有些苦注定得自己吃,誰也無法替代你承受生命之重。
我偷偷交代醫生,有什么事就對我說,暫時不要將病情告訴我弟媳。我真擔心剛結婚的弟媳會打掉孩子,一走了之。如果那樣,我縱然有三頭六臂,也難以救回弟弟的命。我也不敢將病情告訴母親和姐妹們,只是讓她們想辦法籌錢。
有一次,弟弟的血小板又降到個位數,情況危急,醫生說萬一皮下大出血,就是有再多錢也救不回來了。等醫院血庫排隊要好幾天,只能在親人中找匹配的血小板。我打小就貧血,身體羸弱,但此時哪顧得上這些,救人要緊。我擼起袖子跟醫生說:“抽我的。”
幸好,我的血型與弟弟吻合,醫生從我的血管里抽了200個單位的血小板,輸到弟弟的血管里。這200個單位血小板,讓弟弟的病情穩定了幾天。等血庫排隊輪到弟弟時,輸血時間剛好銜接上了。不幸中的萬幸,弟弟得的白血病是M3類型。這種類型的白血病不用換骨髓,打化療針水即可,且已經有完全治愈的案例。
弟弟每次化療都是生死搏斗,嘔吐厲害,臥床不起,沒有食欲,頭發整把整把地掉。經過一年半的拉鋸戰,弟弟的病情終于好轉,醫生的眉頭舒緩了,我心中的石頭稍稍放下了。弟弟與病魔抗爭期間,弟媳也順利生下了健康的孩子,她對弟弟的不離不棄讓我很感動。
現在,母親又要做手術,雖說闌尾炎是小手術,但是也不可馬虎。術前工作有條不紊進行,我忙著交費,推著母親進行各項檢查,凌晨四點,母親終于進手術室了。關上門的一剎那,我淚水再次滾落。
一次次生活的重擊讓我身心疲憊。仰望蒼穹,我想在黑夜里尋找星光,黑夜卻回我無邊的寂靜。我摸黑前行,小心行走,我硬撐不倒,頂起一個家,只愿我愛的人平安無恙。
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,醫生說:“還好,沒有穿孔,手術順利。”母親的麻醉還沒消退,她夢囈般說著不著邊際的話。一向剛強的她,現在動彈不得。我緊緊抓住母親的手,想通過自己的體溫,給她傳遞一點信心,“別怕,有我在。”
術后的第一天,護士給母親吊了一大袋消炎針水。第二天,繼續吊針水。母親插著尿管,針水加了營養液,可以不吃不喝。術后第四天,母親終于出院回家了,我幫她擦身子時發現她腿有點腫,打電話給醫生,醫生說明天回醫院看看。
第二天一早,我帶著母親找到主治醫生,醫生說:“術后水腫,可能是靜脈血栓,你們去廣州吧,我們這里做不了這個手術。”“怎么會這樣?我母親原先沒有這個病的。”我難以理解。醫生說:“老人家做了手術,臥床幾天,血液流通變慢,又沒有及時下床走動,血管就堵塞了。”萬般無奈,我唯有帶著母親下廣州。
幾經周折,找到以前幫弟弟看病的醫生,醫生說省醫沒有床位,可以去其他醫院看看。我只好又麻煩朋友阿芳,她介紹我們入住了中山大學附屬第一南沙醫院。入院三天了,手術還沒排上檔期。母親的腿腫得像個水桶,皮膚都是透明的。疼痛令她徹夜難眠。她摸著那透明的大腿,發出沉重的哀嘆:“我還能回家么?我孫子那么小,兒子身體又不好,我要是就這樣走了,他們怎么辦?”飽經滄桑的老母親一向無畏,這次,她是真的怕了,她不想離開她愛的人。看著那雙渾濁的淚眼,我安慰她:“我一定會帶您回家的,別怕,有我呢。”
此刻,我就是母親的靠山。
我顧不上時間是否合適,懇求醫生:“請盡快安排我母親的手術,我怕她熬不住了。”打完電話,我附在母親耳邊:“很快就能做手術了。”又等了兩天,護士通知我去簽手術告知書,她告知我,這是血管手術,得在病人大腿根處將血管切開,放一把“傘”,把血管撐開,過濾,老人家血管脆,容易破裂,會有意外風險,請仔細閱讀,簽名。我心驚膽戰簽上自己的名字。
手術做了三個小時,那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三個小時。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,門打開的一剎那,我的心跳出了嗓子眼。護士端著一個瓷盆,上面布滿密密麻麻如線蟲般的血絲,說:“這是病人血管內取出的血栓,手術順利。”回到病房,醫生過來囑咐了一些術后注意事項,說再留院觀察幾天。
病房里出院入院換了幾撥病友。母親臨床住的是一位老太太,聊天得知她是南沙東涌人,已住院半個月了,因血管堵塞,左下肢截肢了。這位東涌老太太,腿上纏著厚厚的繃帶,整天躺著,無法動彈,臉上卻是一片陽光,每天有說有笑,唱粵劇,彈蘭花指,給沉悶的病房帶來些許歡樂。
老太太的女兒女婿白天夜晚輪流照顧她。白天,女兒變著花樣買不同口味的飯菜,細心伺候她一日三餐。晚上,女婿就在岳母床邊打開鋪蓋,就地當床。我們外地的病人家屬就在窗臺上鋪上幾塊泡沫墊,睡個囫圇覺。
一天,我看老太太情緒不錯,就跟她聊開了:“阿姨,你的腳是怎么受傷的?”說起病情,老太太也不忌諱,說:“去了一趟澳洲看兒子,坐了12個小時飛機,下飛機后腳就麻了,開始也沒太注意,越來越麻,越來越痛,去醫院檢查,說是血管堵塞。小腿以下部位血液完全不流通,堵死了,沒辦法,只能截肢,在那邊沒有醫保,只好回來做手術。”“傷口恢復后可以裝義肢。”我安慰道。“是的,裝義肢,應該還能走幾年,人老咯,缺胳膊少腿也在所難免啰。”老太太笑著說。
一天中午,大家都在休息。病房里來了幾個人,他們走近東涌老太太床前,輕輕喊了一聲“姐姐”。那老太太愣了一會,突然就“哇”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,伏在來人的肩上哭得像個孩子。原來她之前的樂觀堅強都是裝的。
或許我們都這樣,沒人可依沒肩可靠時自己給自己打氣,咬著牙,憋著勁,死磕硬扛,勇往直前。當聽到親人一聲問候,一個憐惜的眼神,一個撫慰的擁抱,我們再也無需掩飾、假裝堅強。可以在疼愛你的人面前肆無忌憚、酣暢淋漓地大哭一場,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發泄出來。
聽著這蒼涼的哭聲,我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。想想,能夠在親人面前放聲大哭也是一種福分了。多少人,有淚不敢流,有苦無處訴,只能默默往肚里吞。多少人,活成螻蟻,背負著重重的壓力,艱難地爬過一坡又一坎。
要不是弟弟生病來廣州治療,我從來沒有在廣州住過。偌大的一座國際大都市,我分不清東南西北。好在有朋友阿芳幫忙,她帶著我從省醫到分院,從分院到血站,繞了大半個廣州城。平時我開車一小時都會犯困,那天從早到晚開著車繞著廣州城跑了一大圈,還抽了200 毫升的血小板。辦完事回到醫院,看到弟弟吃過藥打過針后安然入睡,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。難怪人家說,人的毅力、體力、能量和膽識都是逼出來的。
知道母親沒有危險了,我的心情放松了些。阿芳來看我們,征得母親同意,我倆出去附近散步走走。
不知不覺來到東涌水鄉綠道上,兩岸游人如織,河水清澈見底,河邊綠樹成蔭,偶爾飄來一兩艘敞篷木艇,游客們在船頭擺著各種姿勢拍照。水面高樓倒影,水底小魚游弋。“這水鄉景色真美啊。其實,像這樣的綠道,在我們家鄉到處都是,純天然的,山清水秀,平日里忙于奔波,無暇駐足欣賞路邊美景。人啊,只要身體健康,喝白粥也是好的,心里沒煩事,看啥都順眼,野花野草也是風景。”我無限感慨。
阿芳說:“你母親出院回家時,在家門口放個鋁盆,放些茅草和桃葉點燃,讓你母親跨過火盆。”“為什么?”我不懂其故。“這不是我們客家人幾百年流傳下來的習俗嗎?跨過火盆,從此一切晦氣灰飛煙滅,日子紅紅火火。寧愿信其有吧。”
我們相視一笑,我深信,爬坡越坎后定能看見彩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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