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
■盤娃
年前回到家的那天晚上,腦袋一挨到枕頭上就睡著了。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大雪,父親在院子里鏟雪,母親在屋內做早餐,她走進我的屋子叫我起床,笑著說,你再不起床,我就掀你被子了。等我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準備吃早餐,鄰居家的老爺爺手里拿著紅紙和墨汁進來了,老爺爺還沒坐下便對我說,你父親老早給我念叨說你就要回來了,眼看還有兩天就要過年,我估摸著你也回來了,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趕上了。說話間,父親接過了紅紙和墨汁放在了桌子上,正準備給爺爺遞煙,爺爺連忙說,集市上一副對聯便宜的也要三塊錢,咱不湊那熱鬧,讓咱家孩子給咱寫,貼上也喜慶,煙還沒遞到手中,爺爺轉頭就要回去了,父親便沒有阻攔,爺爺邊走邊說他明天取。
陸續有人來家里讓我寫對聯。那兩天我寫了很多對聯,地上、床上、桌子上擺滿了對聯。我在寫,大伯二伯家的小孫子們一邊看,一邊識字,和我小時候蹲在床邊看大伯寫對聯時的樣子一樣。父親身體不適,卻也一直進進出出,一會擺弄這個,一會清理那個。母親脖子上的圍裙一直沒有取下來過,和姐姐精心地準備著餐桌上的每一道菜。母親看到滿地的對聯,調侃道:“呀!你還是有一點用的,至少,不用自己買墨汁了。”
除夕那天,天空下了些許小雪,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種祥和的寧靜之中。炮仗聲從清早開始敲打還賴在被窩的人們。一大早吃完早餐,我和姐姐就去村頭地里轉了一圈,村子的全貌在這里一覽無余,遠處的高速公路從大山中間橫穿而過,又向遠處延伸。看著這片曾經我們無比熟悉的土地,我和姐姐竟然不約而同地站在雪中沉默了一會兒。田地上覆了薄薄一層白雪,時不時傳來小孩嬉鬧的聲音,大小不一的紅色燈籠布滿整個村莊,北風雖冷,但我內心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踏實和安全。我拍了一些照片便回了。
下午開始貼對聯、貼年畫、貼福字。父親在屋子里裁剪年畫,邊裁剪邊說,這個是里屋的,那個是外屋的。這個貼的時候要注意順序,那個貼的時候要注意左和右。這些父親每年都會說,我已經熟記于心,只要父親說,我就聽著,我也極愿意聽。我和姐姐進進出出,給家里每間屋子都貼上了對聯和年畫。然后在院子中央擺上香爐,在廚房墻壁貼上新的灶神,把爺爺奶奶、太太太爺的相片放到供桌上,母親早已做好了獻飯和貢品,等著我去擺放。父親說,過年了,陽間的人要團聚,陰間的亡人也要回家。我知道,這不是迷信,而是思念。爺爺去世的時候,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父親嚎啕大哭,父親哭著說,他沒有爸爸了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父親也是需要被他的父親呵護的小孩,只是當了我的父親才變得高大,而且必須高大。母親說,過年,敬神是最重要的事,這敬的不是別的東西,而是上敬天下敬地,中間敬自己,兩邊敬故去的親人。
爺爺在世的時候,我家和大伯、二伯三家人在一起過年。爺爺走后,我們更是珍惜在一起相聚的日子。除夕夜晚,我們三家人在一起劃拳喝酒,聊聊這一年的收獲與見聞,給小孩發壓歲錢,看煙花,快凌晨的時候去了廟里祈福,敲鐘打鼓,整個晚上,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。
接著拜年,走親戚、看社火、聽戲,時間過得很快,轉眼間,年就結束了。我也該離開村子了,臨行前一天晚上,父親告誡我,人一輩子做兩件事就好了,一是正確地引導自己的孩子成長,而不是在自己覺得正確的方式下引導他們成長,那樣培養出來的只是另一個自己。二是長者六十過后無過錯。不要去怪罪老人,人老了就會犯錯,就會有各種問題,每個人老了都會如此。母親告誡我,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要拿,把路走正、走穩、走實就好,你健康平安快樂地活著就是最大的福報。這是慣例,每次離別的時候,父親和母親總會告誡我一些話,生怕我沒有面對困難的勇氣,生怕我走錯路。一路走來,家人永遠是我前行的底氣所在,他們給我愛和溫暖,讓我在獨行中不會膽怯和迷茫。
那晚,我和父親母親聊了很多。那晚,我翻來覆去睡不著。此刻,我坐在前往謀生地的列車上,和眾多陌生的面孔一起,背離故鄉,在夜色中出發,在夜色中前行。他們,也都是父母親的孩子,背起了行囊,把自己變成一個大人。窗外月牙彎彎,懸在頭頂,像是在給我們照亮前行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