抵足而眠
□楊寬
與班主任抵足而眠,是僅屬于我一個人的“榮耀”。然而,這份“榮耀”在當年戛然而止,慢慢變成了愧疚。時間越長,愧疚越深。
1980年,桃林鄉中學迎來首屆高考。1979年底,畢業班的學習氣氛緊張起來了,學校把多余的教室騰空,動員全體走讀學生住校:幾塊磚頭摞成床腿,家里帶來的竹棍笆當鋪,一張連著一張,整個教室以中間的通道為界,分成南北兩大通鋪。因為我年紀小,父親頗為擔憂。最后,和學校商量后,我住班主任王本正的宿舍。
宿舍很小,擺不了第二張床,我就睡在他腳底下。就這樣,我與班主任王本正抵足而眠,整整一個學期。
班主任教數學,我們班的數學成績突飛猛進。他從來不罵人,但是,我們全班人都敬畏他。他的下巴刮得鐵青,但臉上始終帶著微笑。
我的紀律性一直都不強,可能因為在班里年紀最小,老師們都很寬容。那時夜自習點汽燈,汽打足了,明亮的很。老師講一會兒習題,然后我們自己做。幾個搗蛋的學生里總少不了我,總有那么多的話,那么多的小動作。回到宿舍,班主任點亮煤油燈,說:“我先睡了,你學習會兒。”我答:“嗯。”但往往他還沒入睡,我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。班主任就喊我:“算了,睡吧。明早起來再學吧。”然而,早上我也起不來。就這樣,我擁有著所有學生都不曾擁有的寶貴資源卻渾然不覺。
那個學期過得飛快,轉眼就到了高考。那年高考的題目對于我們來說有點偏,全校“剃了光頭”,我們班最有希望考大學的5個人,被縣城高考復讀班錄取了。
老子說:福兮禍所伏,禍兮福所倚。如果不是“好事”找上門,我興許不至于愧疚一生。
1980年,干部身份子女“接班”是最后一年,放棄就意味著永遠失去;接班,就在家門口的供銷社工作,身份是全民制職工,等同于今天的公務員。我一番考慮后作出平生第一次重要抉擇:中止了縣一中已經4個月的復讀生涯回鄉接班。那一年,我15周歲。
班主任很快調回了縣城,在一所中學繼續教書。
我很快發現,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多么錯誤,就試圖彌補:報讀“電大”“供銷干部學校”“函授大學”。命運之車,仿佛是一個有機的系統,錯過了關鍵的一班,便錯過了一切。在經歷了比劇本還跌宕的青春歲月之后,到1994年我才拿到了自學考試大專文憑。
畢業以后,我跟同學們聊起班主任多次,但是,我沒有勇氣見他。
我拿什么,讓班主任的眼光再次流露出欣慰?
沒有,老了也沒有。四十年了,還是沒有。
如今,一茬又一茬的同學陸續退休了,而我,跟自家孩子年紀不相上下的同事們走到一起,還在為夢想拼搏著。許多人說:你的精神可嘉。其實,我自己心里明白,我是為了有一天,再見到班主任和當年那些長者們的時候,心里的愧疚能夠少一些而已。
再見,只能是天上了。